比人还高的加拿大一枝黄花被连根拔起，拦腰切断，装运上车，送往浙江省湖州市埭溪镇联山村的一家羊场。在那里，经由铡草揉丝机被粉碎成草料，加拿大一枝黄花成为湖羊的饲料。
项继忠是这家羊场的负责人，一年前，当他第一次试探着把加拿大一枝黄花放到湖羊面前时，湖羊就大口吃了起来，“超出我的想象。”2022年10月，项继忠开始在羊场大范围将加拿大一枝黄花作为饲料喂羊，2700多头羊的羊场一天能消耗约6吨。
过去，很少有人将加拿大一枝黄花与动物饲料划上等号。加拿大一枝黄花是一种外来入侵植物，在2010年被原环境保护部列入《中国外来入侵物种名单》(第二批)，在2013年被原农业部列入《国家重点管理外来入侵物种名录(第一批)》。它和不少外来入侵物种一样，会对当地生物多样性造成危害，被称为“生态杀手”。加拿大一枝黄花在中国扩散蔓延的范围较广，浙江省、江苏省、上海市、河南省、安徽省、湖北省、湖南省、江西省、四川省、重庆市等都有其踪影，华东地区尤其常见。
“如果把饲料化利用纳入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防控体系中，会发挥很大的作用。”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刘全儒曾参与科技部基础专项《中国外来入侵植物志》的研编，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清除非常不易，“饲料化利用”既可以把加拿大一枝黄花作为植物资源加以利用，同时又可以减少因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产生的人力和物力。
美丽而危险的植物
大约八年前，项继忠到浙江北部的宁波、台州等地考察时，第一次见到加拿大一枝黄花。这种植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开着车，老远就能看见，因为它特别高，最高能接近3米，有着长长的笔直的茎，上面开着金黄色的花，只要出现就是一大片。”未到花期的加拿大一枝黄花，看起来与寻常杂草无异，10月进入花期时，大片盛开的这种植物就会汇集成金黄色的花海。
加拿大一枝黄花之所以会出现在中国的田间地头和郊野荒地，与它亮眼的外观有着直接关系。
1935年，加拿大一枝黄花作为庭院花卉被引种到上海，随后又从上海被引进到南京、武汉、大连等地。复旦大学生物多样性与生态工程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主任李博教授等人在2006年发表的论文《加拿大一枝黄花——一种正在迅速扩张的外来入侵植物》中指出，将外来种作为观赏植物进行引种，是生物入侵发生的主要途径之一。
在刘全儒看来，加拿大一枝黄花有“三强”，即强的繁殖能力、强的传播能力和强的生态适应能力。这是加拿大一枝黄花被引入上海后逸生为杂草，并在中国多地迅速扩散的原因。
加拿大一枝黄花既能进行有性繁殖，又能进行无性繁殖，且两种繁殖方式的能力都很强。进行有性繁殖时，通过虫媒传粉，加拿大一株黄花每株可以产生2万多粒种子。其种子带冠毛，小且轻，“现在这个季节，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周边总会看见空中有毛绒绒的东西，像蒲公英一样，配了一个小降落伞，其实就是它的种子。”项继忠说，加拿大一枝黄花的种子会随着人流、车流到处飘散。
尽管加拿大一枝黄花喜好生长在偏酸性、低盐碱的砂壤土和壤土中，尤其喜欢水分和阳光充足的环境，但它同时耐荫、耐旱、耐贫瘠，生态适应性广，因此在农田、庭院、荒地、河岸、高速公路和铁路沿线都很常见。
作为外来入侵植物的加拿大一枝黄花，对生态造成了明显的危害。加拿大一枝黄花的生物学特性使其在新的环境中与本地物种抢夺资源时，具有较强的竞争力，导致本地生物多样性大大降低。早在2003年，上海市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就有调查发现，已有30多种上海本地种因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入侵而灭绝。
加拿大一枝黄花在多地的肆虐也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刘全儒说，加拿大一枝黄花入侵农业生态系统时，会对种植的作物、栽培的果树造成减产，这也意味着随之而来的经济损失。另外，清除加拿大一枝黄花也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政资金。
2021年，全国多地启动了针对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清除行动，其中武汉市的防除行动一度登上微博热搜。武汉市农业农村局的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11月20日，为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武汉市各区筹措处置资金576万元，参与人数超过2.4万，动用机械438台次。
在2021年秋季，项继忠所在的湖州市埭溪镇也开启了集中清除一枝黄花的行动。湖州市埭溪镇联山村村委会副主任吴爱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前些年，加拿大一枝黄花在这里只是零星出现，但近几年呈蔓延之势，到了去年10月，当地政府开展了近几年来力度最大的一次集中铲除行动。吴爱民说，联山村组织村民去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女工每天100元，男工每天120元，十余天下来，村里支付了8万多元人工费。
项继忠记得，他看到村里清除的加拿大一枝黄花都集中堆在了垃圾处理站，等待送往政府统一进行处理的场所，“我就想，能不能就地把这些加拿大一枝黄花使用掉？”项继忠带着疑问拨通了蒋永清的电话。蒋永清是浙江省农业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草食家畜研究室主任、浙江省畜牧兽医学会草食动物和草业分会会长，从事反刍动物的营养与繁育技术研究和推广工作已经30余年。
项继忠想要弄清楚的问题是：加拿大一枝黄花能不能作为饲料喂养湖羊？
“完全可以作为饲料利用”
接到项继忠的电话时，蒋永清对他的疑问并没有感到意外。
早在2007年，蒋永清团队已经对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饲料化应用进行过探索，当时是作为兔饲料展开研究。那年年初，蒋永清到宁波市慈溪市出差，当地兔农反映说饲料短缺，而养兔场周边长着很多加拿大一枝黄花。据当时宁波本地媒体的报道，加拿大一枝黄花在宁波市的面积已经达到7万亩之多，而慈溪市一年治理加拿大一枝黄花的费用高达600余万元。蒋永清建议兔农，试试用加拿大一枝黄花喂兔子，同时也收集了一些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样本，带回单位分析。
蒋永清团队向慈溪市科技局申请到了约20万元经费，展开了一系列试验，包括加拿大一枝黄花的主要营养成分测定、加拿大一枝黄花养分消化率的测定、不同比例的加拿大一枝黄花饲喂长毛兔和濑兔效果的研究等等。
蒋永清团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加拿大一枝黄花完全可以作为兔饲料利用，营养价值较高，8月至10月处于产量和营养价值均较高的时期，这个时候收割利用最佳。在饲喂长毛兔时，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适宜用量是10%～20%，饲喂濑兔时，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适宜用量为11%～33%。
不过，自那以后，加拿大一枝黄花饲料化利用的进程没有再向前推动。
当项继忠联系自己时，蒋永清的想法是“加拿大一枝黄花可以作为饲料饲喂兔子，用于牛羊更没有问题”。蒋永清解释道，兔子有一个胃，但是发达的盲肠可以起到胃的作用，牛羊则有四个胃，相较兔子有更强大的消化能力，“打个比方，就是小孩子能吃的东西，大人肯定也能吃。”
蒋永清让项继忠先用少量加拿大一枝黄花饲喂湖羊，“主要看羊是否喜欢吃，对生长有没有影响，以及用多少比较合适。”至于加拿大一枝黄花作为饲料是否安全、是否能被消化、是否具有营养价值，蒋永清说，这些问题在先前的试验中都已经解决了。他给项继忠发去了当年的那些论文。
2021年10月，项继忠在羊场开展了持续三个星期的试验，设置了4个对照组，观察饲喂不同比例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湖羊的变化。经过试验，项继忠发现加拿大一枝黄花可以完全替代羊的粗饲料，适口性好，营养价值较高。
试验结束后，由于联山村的清除工作已经接近尾声，项继忠只用加拿大一枝黄花饲喂了湖羊不到一个星期时间，但他已经决定来年提前筹备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饲料化利用。
2022年9月底，项继忠提前联系当地政府，“拔除的加拿大一枝黄花需要处理，都可以直接拉到我的羊场来”。吴爱民说，今年联山村清除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工作从10月15日开始，仍然是组织村民去铲除这种植物，不同的是采取收购的方法，按一公斤一元钱价格给村民结算，以此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另外，加拿大一枝黄花被连根拔除后，会被捆扎并直接送到羊场。
项继忠说，羊场饲喂每天需要约6吨加拿大一枝黄花，村里送来的加拿大一枝黄花，最多的时候一天就有7吨多。偶尔，村里送来的加拿大一枝黄花不足6吨，项继忠会主动找村民去收一些，也按照村里一公斤一元钱价格收购。
由于多数时间，加拿大一枝黄花是由政府组织收集并送到羊场，供羊场免费饲喂湖羊，饲养成本显著降低了。项继忠粗算发现，平均下来，羊场一个月可以节省10万元的饲料成本。
蒋永清认为，对加拿大一枝黄花进行饲料化利用能够实现多方面的效益。经济上，除了能降低草食动物的饲养成本，也减少了政府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成本。生态上，因为饲料化利用时会在加拿大一枝黄花结籽前就进行收割，能够阻断其随种子扩散传播的途径，辅助这一入侵植物的防除工作。
蒋永清说，十几年前，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饲料化利用没有向前推进，有很多原因，包括当时人们对其带来的危害还没有达到现在的认识，以及在防治过程中，鲜有从事畜牧研究的人提出一些防治新思路，“如果政府能拿出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力量，对其饲料化利用进行推广，那么未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地方把这种入侵植物拿去作为饲料。”
下一个小龙虾？
在联山村，今年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工作已基本结束。吴爱民说，上级领导对现在处理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模式很认可，预计明年还会继续将拔除的加拿大一枝黄花作为饲料送到羊场。
自11月初，媒体报道了加拿大一枝黄花可作为湖羊饲料利用的新闻，至今已有江苏、江西、安徽、湖南等多个省份的农业农村部门联系过项继忠和蒋永清，希望学习处理加拿大一枝黄花的经验，其中一些地方已经开始安排实地考察。11月6日，武汉市农业农村局已经和当地一家牧业公司合作，开展加拿大一枝黄花喂牛试验，牛的反应是并不反感。武汉市农业农村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只开展了初步试验，仍在等待结果。
在蒋永清看来，加拿大一枝黄花具有作为牛羊饲料在市场上得到推广的潜力，“因为技术上有突破，具有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并且操作简单，收割了粉碎后就可以拿来喂牛喂羊了”。蒋永清说，加拿大一枝黄花的营养价值和市场上的花生秧、东北羊草等饲料接近，而加拿大一枝黄花作为饲料，成本低于后者，可以对其进行替代。
为了推进加拿大一枝黄花饲料化利用的工作，蒋永清团队接下来还会做一系列的研究。
首先是加拿大一枝黄花种子逃逸反刍动物消化和堆肥发酵的研究。有人提出顾虑，加拿大一枝黄花饲喂羊后，种子是否会逃逸动物消化，仍旧存在传播风险？蒋永清说，如果在加拿大一枝黄花结籽后饲用，可能会有一些种子逃逸羊消化和堆肥环节，他建议在结籽前利用，这个时候营养价值更高，或者是对羊粪通过高温堆肥发酵持续一周。但为了降低风险，蒋永清决定之后再做几个相关试验。
还有扩大加拿大一枝黄花饲料化利用对象的试验，以及加拿大一枝黄花合理利用试验。通过现在的研究，已经确认加拿大一枝黄花可以作为兔子和湖羊的饲料，蒋永清说接下来还要对其是否能作为牛饲料进行试验，以及对其添加到饲料中的适宜用量进行试验，解决如何更好地利用问题。
另一个重要的研究，是青贮试验。蒋永清说，加拿大一枝黄花的饲料化利用季节性强，利用不完的可以做成青贮饲料，贮藏起来。项继忠认为，做成青贮饲料，可以解决其长期利用问题，未来就有可能一年四季都用其饲喂湖羊，而不只是短短一个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时，没有将饲料化利用作为一种解决思路。
刘全儒解释，现在国内主要有三种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方法。第一种是物理防治，即采用机械拔除，一般是抓住加拿大一枝黄花刚开花、种子还未成熟的时机，迅速将所有植株连根拔除，并通过中耕或挖掘将遗留在土壤中的根茎等无性繁殖器官清除，带出田外晒干后集中销毁，有条件沤肥处理。第二种是化学防治，“这也是控制加拿大一枝黄花比较经济有效的手段”，即在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出苗季节和开花前后，利用草甘膦等灭生性除草剂及其复配剂防除。“一方面利用除草剂灭除需要专业的指导，另一方面，化学防治容易对环境产生一定的危害，如果不是大面积暴发，不建议使用。”第三种是生物防治，通过引入天敌来防控，“但不小心会造成新的生物入侵”，刘全儒建议通过替代种植的方法，比如种植生长速度快的乔灌木，待其长大后，即可通过有效竞争和遮荫来实现生物替代。
刘全儒认为，饲料化利用可以成为加拿大一枝黄花这种外来入侵植物被合理利用的一种方法。不过他也表示，饲料化利用主要还是作为生物防治的一个补充性手段，完全靠饲料化利用来防治，恐怕达不到预期目的，“因为防除和饲料化利用，这两件事的目标是不一致的。”刘全儒说，防除加拿大一枝黄花，是希望控制它的蔓延，但把其作为资源利用时，是希望这种植物资源越多越好，就有可能导致人工种植。
提到人工养殖须要清除的入侵物种，人们往往会想到小龙虾，加拿大一枝黄花有没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小龙虾？小龙虾产业近几年蓬勃发展，农业农村部渔业渔政管理局指导编写的《中国小龙虾产业发展报告(2022)》显示，2021年我国小龙虾产业总产值达到4221.95亿元，同比增长22.43%，并高于2019年水平。
刘全儒说，其实吃小龙虾，也没有达到生物防治的目的。餐桌上的小龙虾仍是人工养殖，而不是野外捕捉，野生小龙虾并不能靠被吃来消灭，“不是说能够对其进行商业利用，就不存在生物入侵的问题了。”
加拿大一枝黄花也是如此，如果未来经济价值凸显，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减少加拿大一枝黄花导致的生态危害，“因此在利用它的时候，即便人工种植，也要避免让它进入自然生态系统中，防止扩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