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在林海
—— 蒋子龙
绚丽多姿的森林。 刘兆明 摄
这个时节的大兴安岭，到处是一片灿烂，或金黄，或嫣红，或姹紫。即便是在最不起眼的山道两侧，也密密匝匝地盛开着一种蓝幽幽的野花，蓝得纯净，蓝得透明，蓝得清雅，蓝得酣畅，给每一个踏进林区的人铺上柔软的蓝地毯，仰起笑脸，热情地欢迎这些俗世来客。
当地人以民间传说中善良好客的姑娘的名字给它命名——柳兰。
在数不清的野草野花中，唯有柳兰喜欢在路边道旁排队列阵，每朵小花都仿佛透着一股灵气。在柳兰的队伍里每隔几步就有一株草莲，昂头挺胸地高出一大截，骄傲地举着金伞，仿佛是替柳兰遮阳。大兴安岭有着我国最大的原始林区，我又一直向往原始森林，所以一踏入大兴安岭，便不管不顾地闯进密林深处，想拥抱神秘的原始，尽情吸吮绿色历史的营养……
这里有着一人搂抱不过来的大树，它们至少生长了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枝干如铁，直捣青天，或美似华盖，或威如天神，或形貌狰狞……有些不知在什么年代曾被雷电咬过一口，一道道几十米长的焦黑的伤疤，弯弯曲曲、飘飘忽忽，从头顶贯到脚跟，宛若一条条恶龙缠绕其身，恐怖而又壮观。
难怪鄂伦春人供奉雷神，大凡看见被雷电击烧的树木就远远绕开，免得自己得病发烧。像这样的大树，当初被雷击电烧之后是怎么挺住并活了下来?它们竟没有倒下，没有被撕成两半或连根烧焦，不仅活下来，而且重新活得强壮繁茂，透出一种犷悍的神秘感。原始森林里的每一棵大树都有一个不同凡响的故事，它们是一本书、一部活着的历史。
在每一个炭状的树墩或每一排烧焦的树桩旁，总有新生的参天大树或幼苗，留下了历代一次次大火的痕迹及火后的重生。纵然是原始的过去，也不能做到无影无踪。原始而又威力无比的自然之火，仿佛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再生。
原始森林里竟留下这么多雷火的痕迹，令我惊异。从原始走向现代，在人们的生活中，火是不可缺少的自然力。当地人一代代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孩子被火烫伤了手，母亲挥起猎刀愤怒地将火捣灭，带着孩子离开这个不吉祥的地方。此后她却再也点不着火，待她走投无路又返回原地时，看见被她砍灭的火堆又熊熊燃烧起来，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婆，满脸刀伤血污。母亲惊恐地向火神下跪求饶，于是又得到了火种……
人类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有一种后发制人的神威。
经过一次次山火的洗劫，森林没有灭亡，反而更繁茂，更强盛。高空为树冠所垄断，遮天蔽日，地面则为杂草、野花和数不清的灌木所霸占，踩一脚绵软柔松，如落陷阱。蒿草齐人高，红豆的植株匍匐于地结成网络，果实形如樱桃，红颜白颔，莹润闪光。杜斯枝蔓带刺，横勾竖挂。榛子、橡子、杜鹃、花楸等数不清的小乔小灌在树干之间织成网搭成墙，使人寸步难行。再加上蜘蛛结网乱上加乱，蚊子、瞎虻趁火打劫，更增加了原始森林中的神秘气氛。
一开始与我同行的人声声相唤，彼此应答，以免走失。渐渐地相互看不见影儿也听不见声儿了，我头皮发紧，恐怖像赶不走的蚊子，轮番袭来。我感到自己是这样疲乏，这样弱小，这样愚昧和胆怯，我恨不得变成一棵树、一根草、一个动物，甚至是一种小昆虫……在森林里它们都比我有更大的自由和强劲的生存能力。
一个现代人落入了原始的迷魂阵。
森林连接着远古和今天，我感受到了世纪的更新、大地的变迁，历史的内涵无限地重复以及人类的花样翻新的局限。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是充实与贫乏，什么是神奇与渺小，什么是博大与简单，什么是终古长新与昙花一现……我听到了枪声，是向导的召唤，它微弱得像文明社会的呻吟。
我属于那个被污染的世界，在这个没有污染的天地里我不适应，感到恐惧，感到自己的浅薄与渺小。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现代惧怕原始，人类惧怕自然，无神论者遇到了神，历史也会鬼打墙。我常自以为非常热爱森林，却不过是叶公好龙。
我从现代文明走进了原始，领略了原始无与伦比的强大魅力：壮阔而单纯、粗暴而温柔、深沉而急躁、平静中藏着杀机、骚动中变化莫测。我循着枪声又从原始回到了现代文明社会。轻风是凉爽的，空气是清香的，溪水清澈见底，喝一口清冽甘美，洗一把脸，头脑立刻清醒，让原始的尘垢、蚊虫叮咬的红肿尽付诸水流。唯有在林中的诸般感受沉淀下来，充实了我的灵魂，丰富了我的生命。
向导为了让我真正了解这片原始森林，仔细地讲解了它无可估量的生态效益：保持水土、保护生物、屏障东北、供氧净化、调节气候。据测每公顷森林每日可吸收二氧化碳约1吨，放出新鲜氧气700公斤左右，1年还可以吸收有害浮尘约36吨。像大兴安岭这样的林海，每天至少可以吸收二氧化碳600万吨，吐出新鲜氧气400万吨，堪称是个规模宏大的“制氧工厂”。
但这片大林莽最重要的生态功能是涵养水源。大兴安岭有大溪小河1860多条，有山必有沟，有沟就有水，水源总量为433亿立方米，每年夏天自林海蒸腾水分50亿吨。
森林是巨大的看不见的地下水库，雨大它能吞，无雨它能吐。现实中的龙王安在?龙在林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