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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森林中的一颗钢钉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时间:2025-10-20 16:4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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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颗锋利的钢钉,它刺破了大兴安岭茫茫林海,钉在了一棵樟子松身上。


  我一直想见识这颗钢钉,这和早年我的老师肖增伍的讲述有关。然而,一切似乎是那么遥不可及——时间上的距离是80多年,地理上的距离是乘火车从北京到内蒙古呼伦贝尔满归镇,再驱车走进阿巴河岸边的山地。


  终于,我为此启程,在原始森林里驱车而行。细若游丝的路,密不透风的林子,人与车像是被扣在一个绿色的大盆里。肖老师描述的场景在哪里?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别说那棵带着钢钉的树,我甚至找不到那个光秃秃的操场。森林如海,大大小小的樟子松、白桦和落叶松,无数杜香和兴安杜鹃、越橘,已经演替了将近一个世纪,其阵仗不知道有过多少改变。那棵带着钢钉的树,早已无法显现肖老师所形容的茕茕孑立的样子了。当年那片砍伐了树木打造成的操场,也已经成为一片次生林地。


  靠朋友引领,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坐落在阿巴河畔的“关东军栖林训练营”遗址,也找到了那棵带着钢钉的樟子松。那颗钢钉居然没有锈迹斑斑,没有因为树干的皲裂而脱落入土,仍然留在那棵树的躯干上,冷光依稀可见。


  这颗钢钉,见证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侵略与反抗。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侵占东北,将魔爪伸向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公然把浩瀚的森林占为己有,并对鄂温克猎民进行种种欺压盘剥。他们切断了鄂温克猎民同外界的商业联系,强买强卖,用火柴、弹壳之类的小东西,强行换取猎人们辛苦得来的皮货……


  1940年,日本侵略者在阿巴河北岸建立了这个训练营,收缴了鄂温克猎人的枪支,中断了他们的狩猎生产,并扣押了他们的口粮,将他们集中囚禁在这里,进行奴化教育和军事训练,让他们学日语、学格斗,向他们灌输效忠日本天皇的思想,目的是让他们成为抵御抗日力量的炮灰。


  被留在山林里的鄂温克老弱妇孺,由于饥寒,很多疾病开始蔓延,据记载,其间有200多人死亡。到1945年二战结束,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的鄂温克猎民数目已大不如前。


  这是一处绝境。当年侵略者逼迫鄂温克猎民在悬崖峭壁一侧砍光树木,倚山建起一座23米长、7米宽的木刻楞营房。拓出一片平地做操场,操场上仅留下了这棵樟子松。营地背后是高山丛林,前面是骇人的深渊,深渊底是湍急的阿巴河。即使是酷暑,流水也能冰死人。更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虎视眈眈的狼狗把守,任何被囚禁的人,想逃出去,难于上青天。


  朋友告诉我,那颗钉在樟子松上的钢钉,产自二战时期的日本,是用来拴狼狗的,也用来捆绑折磨敢于反抗的鄂温克猎人。


  此时此刻,大森林蓊郁静谧。踏在繁厚的腐殖质层上,我虽然感受到了脚下残存的平坦,却看不到些许裸露的泥土。后山上的大森林,年年孕育松子,落地生根。风也助力,将这里还原成了小树密布的次生林。我在茂密的树丛中走着,一不留神就到了当年操场的边界,也就是阿巴河北岸的悬崖边——只差半步就会跌落于滔滔河水中。


  转身离开那棵带着钢钉的大樟子松,我走进那栋炮火烧燎过的木刻楞营房。这样的房子,我在雅斯纳亚·波良纳的托尔斯泰庄园见过,少年时代在海拉尔见过,它们曾给予我美的遐思。时至今日,眼前的这栋旧木刻楞房子更像是大森林里的一块伤疤。


  木刻楞住房是地球之北森林居民的智慧结晶。人们就地取材,选用两头同样粗细的大圆木,用手工刀斧打造,使用榫卯结构垒建成房屋主体墙,用苔藓填充圆木间的缝隙保暖。木刻楞房子外观大气,内部宽敞,且冬暖夏凉。这排残存的木刻楞房子却不同,窗户矮小,空间逼仄,显然是刻意所为。这房子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黢黑而幽暗。退后一二十米看去,这个场景就像一幅屠格涅夫小说的铅笔插图。


  通过古新军的纪实文学作品和龚宇的著作,我了解到了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以及这个训练营的终末。


  彼时,被囚禁的鄂温克使鹿部落猎民,虽然远在深山,但也知道了抗日力量的存在,他们在牢狱般的训练营里盼望着脱离苦海的时刻。侵略者的眼睛时刻监视着,猎人们稍有违背命令,就会立刻被绑在那带钢钉的大树上殴打折磨。由于实在无法忍受日本侵略者的酷刑,一个年轻猎人在训练中突然走向悬崖,纵身一跃,跳入了湍急的阿巴河。阿巴河把他送入了额尔古纳河,额尔古纳河把他送到了遥远的大海,而仇恨就这样留在了悬崖之上,留在了那些忍着泪水目送他远行的鄂温克猎人心中。


  反抗的情绪,无声而猛烈地滋长着。“反法西斯大决战就要开始”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起,在训练营里不胫而走。猎人们在日本兵注意不到的角落,低声商讨着出逃的方案,等待着时机到来。终于,深山老林里响起剧烈的爆炸声,随即营地一片火光,木刻楞房子被炸掉了大半,日本兵乱作一团。早有准备的鄂温克猎人冲出了营地。大山近在咫尺,他们趁乱飞快上山,隐入森林。一段艰难的跋涉后,猎人们回到了鄂温克营地,见到了当地鄂温克猎民的带头人昆德伊万。


  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昆德伊万决定带领鄂温克人即刻出击,助战抗日,拦击逃窜的侵华日军。他背起猎枪,手握劈山开路的大刀,振臂一呼,猎人们二话没说,拿出了储备的子弹,牵着最强壮的驯鹿迅速集结起来。妇女们为丈夫和儿子准备了肉干、列巴,还有深深的祝福……一支狩猎者的队伍,扛着原本瞄准禽兽的猎枪,牵着长于翻山越岭的驯鹿,走向了反侵略的战场。


  他们穿林地过长河,抵达艾雅苏克河畔。这里有一条隐秘的小路,是当地人口耳相传的“鄂温克小道”。他们算准了,日军撤退时要途经此地。他们的眼睛躲在树叶下,耳朵像猞猁那样搜寻着每一丝动静。时间静静地流逝。突然,猎人们听到了树枝被踩倒的声音和日军说话的声音,还有马匹嘶鸣的声音。


  精良枪炮看起来是侵略者手中的胜券,其实未必。在别人的家园里横行霸道,一头驯鹿和一只小鸟都不会驯服,一草一木都会成为反抗的帮手。日军的马在倒木横躺竖卧的林间一步一陷,他们的眼睛被茂密的树林和满天的飞虻遮挡,完全看不到几米开外是什么地形,只好靠手里的武器恐吓,抓到一个鄂温克人给他们带路出山。


  日军的队伍近了。出乎意料,走在前面的竟然是一个鄂温克人,还牵着一群驯鹿!昆德伊万冲着那鄂温克人大喊一声:“快趴下!”随即一枪一个准,打倒了走在前面的日军。意欲还击的日军胡乱地射击,但不知道哪一片林子中埋伏着袭击者。


  经过一场激战,几天前还在训练营折磨鄂温克猎民的这股日军,命毙大兴安岭……


  80多年过去了。如今,这里属于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的一部分,人迹罕至,生态如初,是万类生灵的乐园。


  我想,那颗远渡重洋、留在80多年岁月里的钢钉,有一天将会在大自然的万物演替中,与那棵苍老的樟子松一起倒下,那一排残破的木刻楞营房也将化为泥土。大地收纳所有的过往,将所有的惊心动魄变成芬芳沃野。而我此刻的讲述,是为了记忆永存。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艾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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